那个女人（1）

“Everything can be taken from a man but one thing: the last of the human freedoms — to choose one’s attitude in any given set of circumstances, to choose one’s own way. — Man’s Search for Meaning (by Viktor Frankl)”

突然想聊聊生命中出现的女人们。我在同龄人中相对早熟，在美国中部工作时周围的朋友大多是父母或者祖父母的年纪。

好友M上周五刚经历了肝移植，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大家都为她松了一口气。M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美国中部白人女性，她的儿女和我的年龄相仿。没有高学历，对诗和远方也没有太多的兴趣，对除了美国以外的事情所知甚少。我之前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样一个美国女人会在我生命中划下一道深深的刻痕，用她的平凡，坚强和善良。

M年轻时在不同的小公司做了几年文员，之后到一家大公司从秘书开始，做过各种杂工，然后自学SAS编程成为市场部的分析师。我毕业后到同一个部门工作，于是我们成了同事。那些大公司内部勾心斗角的桥段在我工作的那个组很幸运的完全没有上演。

M在生活上对我很照顾，记得所有人的生日，是个知心大姐的角色。她对公司的保险福利制度研究的通透，教会了我很多常识。我总是惊叹她极强的生活能力。从另一个角度讲，这或许也是生活所迫。如她那样的美国白人，生活舒适但不宽裕，并没有太多的积蓄，美国医疗的昂贵，以及医疗系统背后复杂的利益关系让医疗成为每个普通美国人肩膀上的一座大山。由于保险公司总是找各种理由不支付费用，因此即使有医疗保险的人，很多也在和保险公司不断斗智斗勇。M无疑是这斗争队伍中的战斗机，在这斗争当中累积了满满的生存智慧。

她会毫不犹豫的放下手中的工作去帮助别人，一方面因为M真的是一个非常热心的阿姨，另一方面因为M真的不是很喜欢工作。

M的婚姻并不幸福，前夫比她大很多，两个人在结婚25年之后，当子女都离开家的时候离婚了，个中缘由只有两个当事人才清楚，周围朋友听到的都是一面之词。婚姻的不幸并没有打消M对美好爱情的向往，之后她一直在积极的寻找，曾经有过一个稳定的男朋友，两人还一块到我家吃过饭，但由于对方迟迟不愿意给出长久承诺，以M的倔强，毫不犹豫的和他分手了，M那年58岁。我记得她前男友在分手后还送花到办公室来。我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在分手后还送花来，但就是不愿意给出承诺，可惜了那花，花很漂亮，只是没有心。M没有回头，那不是她想要的爱情，她宁愿一个人过下去。

M是个真正的女汉子，会换水龙头，修各种工具，甚至自己重新翻修的家里的阳台和地板。当然，这也是因为美国的人工太贵了。我曾经花了1000美金修了浴室的水管，之后再想起M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场景，满脑子都是绿油油的美钞。M有慢性肝病，病情每一天都在加重。因为这样，她没有很多的精力工作，因为身子一天比一天疲惫。也是因为这样，她希望在到美国政府老年人医保规定年龄（62岁）之前能够有工作，这样就能有医疗保险。于是她一直耐着性子在大公司当当知心大姐顺便工作一下。这样打酱油的日子在没到政府提供医保的年龄之前就强行停止了。由于公司合并结构调整，M被裁员了，那年她不到61岁。在她离职的那天，我们在公司的一间会议室里办了一个小聚会。M在我眼里一直是一个独立坚强的阿姨，不择不扣的女汉子。就在几周前，我们组有个新的工程师入职，大家一起吃饭，我搭M的车。在车上我们聊起生前遗嘱（living will），也称为医疗指示（Health Care Directive），是一种在自己无行为能力或重病时，希望自己所能接受或停止接受某项医疗救助的指示，比如生命维持系统、插管进食等。M告诉我她不想有一天自己无法自理完全需要他人照顾，她大半生自食其力，照顾别人，如果有一天病到不行，她不愿意接受任何救助。聊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和聊天气一般，这就是M，她也一直是这么做的。在离职那天，M眼眶红红的，那是她在公司工作的第29年。

之后不到1年，我决定加入硅谷一家创业公司，要搬离原来的州。离开前几天M坚持要过来帮忙我搬家。那时她的肝病已经很严重，急需移植，因为身体疲惫，每天能够起来的时间越来越晚，不是没有醒，而是爬不起来。到了下午，她还是来了，帮我将一些不那么重的箱子搬到货车厢里。需要肝移植的事情，她只告诉很少的几个人，还是和聊天气一样。她过来帮我搬家，因为她是一个能够帮助人的人，我为她骄傲。

离开原来的州一晃就是半年多，M在醒着的时候寻找肝源，处理医疗保险，几度在肺部过度积水的情况下被人送进医院，这是她最讨厌的事情，她给我发来消息“生活糟糕透了！（It sucks!）“。这是第一次听她说。终于在几周前接到通知很快就有合适的肝源可以进行移植手术。上周五手术结束，很成功。我看到发来的照片，M全身插满管子在病床上，笑的很开心，她给我消息说：“我真的很高兴。“ 我突然想起一些人，一些在记忆深处的人。你会忘记人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但你永远都不会忘记别人给你的感觉。

亲爱的女汉子阿姨，我为你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