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壁江山一纸书

书,是一种艺术,兵不血韧的艺术。

想要理解兵不血韧,到黄老之学里去找吧。老子有三件法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 佛家偏重于出世;儒家偏重于入世; 说到道家,很多人或许会认为是主张出世的,但我比较赞同南怀瑾先生的观点,道家的学问是亦出亦入的。

像一个人,跨了门槛站在那里,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让人去猜他将入或将出,而别人也永远没有办法去猜,所以道家的学问,是出世的,亦是入世的,可出可入,能出能入。

讲到这里,我不免想扯扯宗教的话题。

当下很多人谴责中国人没有信仰,一直以来,我对这样沉重的谴责持保留态度。很多事情都不是一个简单的两项选择题,你很难说是或者不是,好或者不好,信仰的问题尤其如此。要讨论有没有信仰,首先要定义什么是信仰。这就像是人们说到九九乘法表都理所当然认为是绝对的事实,殊不知九九乘法表也是建立在十进制的框架内的。我们不约而同的认为拥有某种信仰,就意味着要相信神灵,加入某宗教组织,举行某种宗教仪式。这种对信仰狭隘的定义容易使人走向极端,变得教条,从这样的教条主义中,曾产生过无数战争,宗教裁判所,乃至各种的迫害。在信仰的背后,曾隐藏着无数伪善的嘴脸。是的,美国基督徒满天下,但如贝格尔在《天使的传言》(A rumor of angels)中所说:

在今天,忠于教会强烈希望从罪和地狱之火中得到拯救的美国人已比较少了。而许多人之所以这样做,其目的是为孩子提供道德教育和为其家庭生活提供指南,或者只是因为这是他们自己特定社区的生活方式的一部分。

宗教世俗化是宗教社会学的一个重要话题。

小西是我见过为数不多的土生土长的极其虔诚的美国基督教徒,他也完全同意美国宗教政治化严重(这也是世俗化的一个表现),他表示对此很难过。在他看来,基督教常常被用来当作一种政治工具,作为政治家当选的手段;在历史的长河中,圣经上太多次被滥用,从十字军东征,到种族主义到奴隶制,以及对妇女的歧视。有一点我不明白,既然圣经上的东西可以有不同的解释,那么谁能决定那种解释是上帝他老人家真正想说的?当然这是后话了。 回到教条主义的问题,派克(Peck)在《少有人走过的路》(The road less traveled)里说到:

无数宗教信仰都是以毁灭性的教条主义为特征,那么问题是出在我们过于信仰上帝还是我们天生就容易流于教条主义呢?熟悉顽固无神论者的人都知道,他们从不信仰神灵,以打破神灵崇拜为荣,乃至到了独断专行的程度。他们实际上并不比狂热的宗教信徒好到哪里。那么我们该摒弃的是信仰本身还是教条主义呢?

派克进一步说:

科学本身就是一种宗教。刚刚接受科学启蒙的新生代科学家,其狂妄和偏执程度,可能丝毫不逊于基督教的十字军,或者真主安拉的圣战勇士。

我们所知的东西大多数是(保守起见,不说全部)二手的。我们相信医生,相信某某学家,因为他们可以给我们提供各自领域的核心知识,而对那些领域,我们知之甚少,理智告诉我们相信专家比自己瞎折腾貌似要好些。然而,在人生存的目的和死亡的意义方面,我们也毫不怀疑接受口耳相传的“二手材料”的话不免有些悲剧性了。

佩恩(Thomas Paine)将“人性的宗教”称为真正的宗教,他认为真正的宗教有两个敌人,一个是无神论,另一个是盲信主义。人似乎有逃避责任拒绝成长的天性,我们需要自己的知识被社会共有和认可才觉得安心。我们都害怕犯错,害怕承担责任带来的痛苦,如果大家都一样,所谓法不责众,天塌下来这么多人顶着,也压不死。但是同时,另一种让人克服这种惰性,朝相反方向走的力量也存在着。虽然我们不是超人,不能超越文化,父母,童年经历的影响,但因为人能够思考,拥有自由意志,随着人生经验的增长,我们越来越多的思考这个世界以及自己在这个世界中的位置。我们开始对人生有不同的认识,或广阔,或狭隘,重要的是,人不能放弃思考,信仰就是这种对人生的认识。某种意义上说,每个人都有信仰。古罗马哲学家塞内加说过:“人要不断学习生存,也要不断学习死亡。” 这是其实是告诉人们要思考,这才是信仰。如果你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那即便天天上佛堂,日日做弥撒,又如何?

上周的Bible Study, Tim说上帝为我们死过一次,代替我们承担原本我们应该承担的责任,让我们有资格活着。否则我们都原本当死的(英文原话:deserve death)。如果不熟悉基督教的看官问为什么,那小的可以告诉您因为基督教有一个重要的概念,就是原罪。我们生下来就是带着罪孽的,而且这罪孽很重,按律当斩的。要是您再很无辜的问: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怎么就犯下那么大的罪过了?这说来都是苹果惹的祸啊。(具体我在:爱与原罪(love and sin)中再说,原罪是我觉得非常不讲道理的概念。)总之,Tim大人的意思是上帝给我们重新做人的机会,如果我们好好改造,死后可以上天堂得永生。如果死不悔改,还要坚持要当个坏人的话,你会永恒的死亡(dead forever),更严重的是,地狱就是给这些坏人造的。

我问他,为什么永恒的死亡是可怕的?我们又为什么要永生呢?死亡,是对要死的人的惩罚还是对活着的人的惩罚?死了反正也是没有感觉了,而那些还活在世界上的爱死者的人却感到痛苦。 如果我爱和爱我的人都在地狱,天堂与我而言有何意义?

Tim大人说,坏人死了不是没有感觉,地狱是个很恐怖的地方,圣经里有关于地狱的详细描述,反正是一个非常非常恐怖的地方,满满的都是悲伤(full of sadness)。相反天堂自然是满满的都是快乐(full of happiness)。

我问过他们如果一个人不信仰上帝比一个信仰上帝的人行为更加接近与好人的话,是不是前者会去地狱而后者会去天堂。我记得当时小西很戏剧性的沉重的点了点头,感觉满满的忧伤。他们觉得后者虽然做的没有前者好,但是心好。我要是能够随心所欲的做所有的表情的话,我当时一定要扮一个被雷的表情。

原来我和Derek和小西讨论过天堂地狱的问题,我说如果上帝同志创造了一切的话,那么我觉得人是很有创造性的发明,天堂是很有创造性的发明,地狱是更加有创造性的发明。上帝还真是有创造性,我承认我本人永远没有那个能力想到那么多折磨人的方式去造一个地狱。如果他创造了人,他不满意自己的创造物,大可以把他们毁掉,为什么要永远折磨他们呢?上帝是神啊,神不是应该很面善很慈悲的么,怎么可以这么残忍?我感觉他们从来就没有正面回答过我的这个问题。

回到“中国是一个没有信仰的国度”上来。我不同意这个观点。美国大部分都是基督徒,难道我们就以此定义美国是个有信仰的国度么?如果这样,那真是普天下之大谬!和圣经被误读一样,我们有自己灿烂辉煌的思想文化,只是很多人没有去思考,没有停下来倾听内心的声音。

宗教源于内心的困惑痛苦,不同的宗教有个相同的关键词,那就是“救赎”,世人的现状是不完美的,甚至是糟糕的,所以需要救赎。要让心智成熟,就得在彼此冲突的需要,目标和责任之间保持微妙的平衡,这就要求我们不断自我调整。平衡是一种富有弹性的约束机制,是在弹性限度内动态的。好比你要让教一个小孩改掉某种恶习,养成一个好习惯,你不仅告诉他这么做会受到惩罚,还要说如果那么做的话会有奖励。从小我们就在权衡,人生就是一个不断优化这种选择能力的过程,我们在和自己的博弈当中成长。大大小小的选择连在一起决定了人生的轨迹。生活是以补偿的平衡在运行的,我们在这个方面得到了快乐,在另外一个方面就会失去它。好比随着我们财富的增长,我们欲望也增长。于是原本财富增长带来的快乐被随之增长的欲望抵消,要快乐,我们得控制自己得到更多的欲望。保持平衡的最高原则就是“放弃”。平衡的困难来自于放弃带来的痛苦。归根结底什么导致成熟?是苦难。 据个例子,美国人没有储蓄的习惯,轰轰烈烈的贷款,寅吃卯粮。个人觉得这是一种不成熟的理财方式,更合理的是该有一定比例的储蓄应对风险。过度的忧虑固然不必要,但适当的忧患意识确实很必要的,这是成熟的一个标志。我的美国老板告诉我,他们这些60年代的美国人没有经历过大萧条,但他的父辈经历过30年代的大萧条,就有储蓄的习惯,忧患意识也更强。

痛苦让人成熟,与其说宗教(或者说信仰,即使用宗教,这里也是广义上的)指引人走向快乐,不如说宗教帮助你的心灵强大到能够应付生活中的痛苦和困惑。心智成熟的人知道如何去爱,知道要保持爱需要付出,他们能感受到更多的快乐,更少的痛苦。强大的心灵得到的快乐,是心理学家亚伯拉罕.迈斯劳所说的“高原体验”,这与“高峰体验”不一样,前者的高度不会一下显露也不会一下消失,你可以长久停留在那里,不会轻易摔下来。

这个世界不缺天才,缺的是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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